美學城市，或文化沙漠

上午在YouTube見到佐藤健訪港的Vlog，簡直是把Vlog與Vogue劃上等號了。香港作為依靠美學來運作維生的城市，這是無庸置疑的。無論你是否願意把香港當成「美學城市」，或堅持「文化沙漠」的說法，這都是事實。即使是貨櫃車司機，他本身並不追求什麼時尚，但他貨櫃裡的全是時尚，這點是絕對的。

 

在內地的二三線城市，或者其他「不那麼國際化」的地方，任何具有物理形體的事物都是強調實用多於美感的。你如果在東莞的小鎮走，除了某些鳳毛麟角的大型商場外，絕大部分私人經營的店鋪，賣的都是實用品，而這些「實用品」是真的單純講求「能用就好」的，成本價往上加工錢，不跟你抬價，可以說是實惠，也感覺本身就不太值錢。

 

香港正好相反，許多物品的實用性已經成為幾乎被忽略的基本元素，價錢裡一大部分，賣的都是美學。撐起利潤和工錢的，不是原材料的價值，而是美感的價值。像一支自動鉛筆，你在東莞某古早式文具店買，怎麼挑也不超過十元；但要是你在香港銅鑼灣誠品9樓買，那就不可同日而語了，外包裝（如果有盒）、按鍵設計（在側或在頭）、筆頭帶不帶橡皮擦、靜音和手感、金屬筆身或透明塑膠⋯⋯一大堆設計上的細微末節就能給店家坐地起價賣你二十元的理由。要是有名人推薦，售價接近三十元也不是沒有可能。

 

又或者餐具，一雙筷子、一對刀叉，腰身特別修長或短、材質是金屬或木、上面的花紋帶何種情調，都能成為它遠超成本價的理由。衣食住行——衣物憑美學出售這不用說，食物也講求色香味俱全，房子的格局最好有設計過，符合Ikea的美學，巴士內部也不能像大陸的公交車那樣——總而言之，在香港，美學就是價值。

 

於是，就來到這個令到文藝產業工作者頭痛欲裂的問題了：文字不值錢嗎？文字沒有美學嗎？怎麼你捨得花120元買一件Hisso（或GU）的恤衫，卻不願花120元買一本石磬出版的詩集呢？

 

衣、食、住、行的產品和服務，創造過程大多涉及知識分子的參與，但消費者卻由龐大的非知識分子組成；文藝產業則是特例，創作者大部分是知識分子，但讀者和消費者卻仍是同一堆人。無論我多麼排斥中文系，人文及創作系畢業生寫出來的書，讀者和消費者還是中文系的。即使大眾認為「文學」屬於「藝術」，一方面他們會託辭說這麼高雅的東西我不懂欣賞，另一方面則是暗地裡咒罵「寫幾個臭字而已誰不會？」，反正到最後就是不會買。大眾打從心底認為，文字並不值錢，哪怕是作為娛樂，撇除政治歷史藝術美學那些不談，「買字」這一行為，根本就是愚蠢的。「賣字」或者「筆耕」，在千禧年之後，已經成為不可能的事。老一輩的人或會說「文學市場萎縮」，但實際上萎縮的是「娛樂市場」，「文學市場」本身不是萎縮，而是從來沒有蓬勃過。其他形式的娛樂，例如數位繪畫、現代音樂，仍然維持遠勝純文學市場的利潤。普通人一定懂得寫字，但他們未必懂得畫畫或者樂器，因此最無腦的結論就是，只有文字不值得買。

 

香港是美學城市，而文學則是例外。香港不是文化沙漠，但作為「純文學沙漠」，卻是一點也沒錯。

 

人民網2021年的數據，全國大學文化程度人口2.18億，同年香港政府統計，香港有228萬這樣的人。整整228萬人，會認為文字值錢的，卻很可能不超過百分之一。矛頭不指向教育界還能指向哪裡？文憑試把「中國語文」和「中國文學」搞成人人避之若浼的玩意，好不容易渡過這個大劫，文學院以外的人，恐怕一輩子也不想見到「文學」二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