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寫作的時候
——原刊《支流》2025年4月號(第28期),略經修訂。
趁菜還未上,我用閒話打發時間。「你覺得我是一個怎樣的人?」
「你是一個怎樣的人?我倒沒想過這個問題。」
「那麼你現在想想吧。」我笑道。
他沉默,彷彿真的在思考——又或者用不著「彷彿」。片刻後,他答道:「純粹。我覺得你是一個很純粹的人。」我不解。他說我至少在文學和學術上很純粹,他則不然。我當時還未明白他的意思,兩人在米線的熱氣中沉默。
後來我想,也許這就是我們能在夜遊時聊天到午夜的原因吧。和其他人一樣,我們仍然年少,彼此之間沒有利害關係,或者至少不願意讓利害摻進友誼之中,因而純粹。我們這些人或許志向不同,卻能清醒地一起走過憂鬱的路。沒有凝視沒有投射,沒有競爭。我們和而不同,但仍然具備了解對方的動力,沒有把「不同」安置在沈默與疏離之中。
飽餐之後,我們在走回學校圖書館的路上,聊到修佛。他說我也沒有必要逼自己學習自私,大乘之佛已近乎儒,一樣無我。執於破除我執,反而才是最危險的我執。我說對,但世上總有些人會在我努力踐行無私之愛時,勾起我內心的執念和脆弱。就好比一個女孩哀求你不要離開時,你就在無意之中給自己上了一道不準離開的枷鎖,待到對方揚長而去,心裡面的這道枷鎖仍不願被卸下。我生怕自己一旦懂得撬鎖,以後便再也學不會上鎖,也沒有人願意為我而作繭自縛。他說,他還沒談過戀愛,不懂。我苦笑一聲,有時還是要慶幸M非紅塵中人。
那晚Z老師的文學夜遊結束後,我們一行人穿過觀塘APM,繞回一整趟旅程的起點。我打趣道:「這下子功德圓滿了。」M笑著側了側頭:「圓滿是圓滿的。功德嘛⋯⋯各自修行囉。」我沒有說話,心裡面嘆息個不停,這下次不知還要繞多少圈才能積回些功德。他說他下個學期去巴黎當交換生,我說,你代我拜謁一下沙特和波伏娃。
「大人物?我該去哪裡找他們?」
「蒙帕納斯公墓。」我笑道,「記得帶束好花去。」
「花?誰說起花了?」走在前頭的H突然轉頭,饒有興趣地看過來。我和M默笑不語。
H也是當晚參加文學夜遊的人,他們幾人本在觀塘海濱找了個地方圍坐,我作為上年已經讀過這個課程的學生,今年仍依依不捨地附隊而行。我們從「寫作維生」、「稿費」後來說到某個文學獎,H看著我像突然夢醒,問我當天是不是坐在她前排,記不記得後面有個戴貝雷帽、拿著相機的女生。她說她就坐在那女生隔壁。我也好像想起了這麼一個人,腦海中模糊的印象與H的樣貌重疊。沒等我想清楚,M便也發話了:「你那天也在嗎?」H又一驚,好像有印象見過眼前這兩個人。幾個人打開手機查得獎名單,不敢相信世界之小。
後來坐在另一邊的一個男生也過來加入我們,我端詳著這似曾相識的面容,試探性地問了一句:「閣下姓賴?」他點頭,我確認無誤。兩人興奮地握著手,「幸會幸會」說了一整晚。連坐在一旁的Z老師都驚訝於這冥冥中的因緣。
那是一個心情難得平靜的夜晚。在聽過這麼多「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」以後,終於迎來了一個「再聚於江湖」的夜晚。突然覺得世上所有相識都是久別重逢。《一代宗師》就這麼竄入了我的思緒。在為未來焦慮的日子裡,我四處逃竄,尋覓可以讓靈魂歇息的片刻。兩年下來,得悉我並非唯一一個身陷水火的人,已算是莫大的安慰。我們在海濱聊寫作,實際上自從入了中文系就幾乎沒有創作了。詩人M在社交媒體上發文,安撫那些無暇於寫作,深怕自己被文學捨棄的同輩人。我本不想這樣下去,但也無可奈何,自己擠出時間來寫作已經難得,還怎能要求別人也這樣做呢?
太過傲慢了,在人群之中鼓吹理想,鼓吹犧牲。我感覺自己一直以來都在犯錯。
沒有寫作的日子,或許可以算是沉澱嗎?我在繁重的課業下逃命,靠著打工和補習維持生計,不想和父母做孝子與生活費的交易。我如是努力地投入工作、投入偽裝成大學學業的工作,總有人逼迫我面對現實:大學之道從來無關乎至善。我積極投入一切唯物唯用的口號:文學有什麼用、三省吾身有什麼用、朝聞道不如牡丹花下死、一篇小說的稿費還不足以爆房。我盡我所能地背叛那個懷有理想的自己。嘗試讓社交媒體變得世俗意義上的精彩,以為能讓自己好過一些。結果筋疲力盡,仍半死不活。我無法理解那些娛樂至死的同輩人,我為我學會了欣賞知識分子的趣味而感到後悔不已——這使我眼中的世界索然無味。我如此跟M說。
在這些無法安靜的日子裡,我起初只是忍著不去寫作,到了後來,不單就快遺忘寫作,也幾乎要忘記自己是誰。於是我問M,我是一個怎樣的人。他的回答像一顆若干年前投下深淵的石子,如今才盪出它的迴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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